【歸屬】
我並不喜歡他上下打量人的眼光。
他進門的第一眼便是毫不客氣的將我打量了陣,目光如炬,搭上那溫和笑容更是格格不入,口中搭上侍者的話介紹自己,眼神卻片刻沒移開我身上半分。
我身體不自覺地僵硬起來,在這之前就已聽他人和我說過,負責接待我的是那個姜維,當時我一聽,心便不自主地沉下。
我並非沒在戰場上看過他,只是如今這樣的便裝打扮我確實沒見過,記憶中那總殺氣騰騰的蜀國將領,怎會想到有這樣一天,我們會平起平坐的待在同一個國家呢?
看起來是如此不和諧般的和平。
話雖如此,我的模樣想必在他受命前來時定早就聽人說過,但此時這般刺眼的,不帶任何情感掃過的打量眼光,或許與其從別人口中聽聞,對他而言倒不如自己親眼所見。
這個人也許是這樣想著的,我猜,只是我看不出他將這些考量毫不掩蓋地表露在臉上的用意為何,那表情是規矩到拘束得謙和有禮,挑不出半點差錯,任何一個舉止都無法拿來說嘴。
就只有那對雙眼,半分不留情。
要是以前,我也發現不出這些吧,看不見的事情彷彿就像不存在般,我總是自認坦然的笑著面對任何一人,直到人們對我的眼神不再如以往。
看不見的東西,真的就不存在嗎?
等閒人走散後他便招呼著我就座,這滿桌的酒席是蜀主為我準備的,姜維便是受蜀主之命前來接待我的侍者,讓和我一樣來自敵國的降將前來接待,真是令人摸不清這主的想頭。
真是對我體貼入微,還是別有用心?
亦或是單純的下馬威?
「夏侯將軍。」他喚,見到我許久沒動過酒菜,像是知道我心猿意馬般。「請別客氣了,既已來此,又有什麼好顧慮的呢?」
他衝著我淡笑,一點也不在乎我沉下來的臉色。
真是,無法令人鬆懈下的人吶。
「你真是一點不留情啊。」
方才一進屋後那些過場面似的應酬話在此時回想起是十足十的打發,只有那眼神是真的,但姜維並非個連眼神都藏不住的人,或許這樣的神色也只是刻意要讓我知曉的吧。
我和他,都是降將。
再怎樣不滿,究竟要認分的待在此處。
「是夏侯將軍太過顧慮。」不理會我的挖苦,姜維輕描淡寫將這話推了開。
直直的盯著我喝下杯杯杜康,看起來殷勤至極的舉動,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他真正的用意。
「之前,都不知道你是這樣的人呢。」
不甘示弱的反擊,我承認如此舉動的確是小家子氣,在戰場上瞧見的是他身為將領對敵軍的厲聲斥罵,如今卻是為了守護國家的綿裡藏針。
「如今你瞧見的,便是這樣的我。」姜維又替我斟滿酒,或許知道我已有些微醺,而他也不忘自己舉杯飲盡。
「打從來蜀漢後你便是這樣嗎?」
「你多心了,一直以來我便是這樣。」
每個字句說出口前彷彿斟酌許久,我不懂這般小心翼翼是他要保護蜀漢,還是保他自己。
他放下酒杯,我這些話或許挑起他的顧慮,的確身為一名降將,我如此作為是放肆了。
「別,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嘛……」我並非毫不在意,只是在這地方,完全沒有我留存的餘地。「不喜歡聽我說話,我就和你道歉囉……」
話才剛說出口我便後悔,我見他眼底是更深邃的閃爍,他不再若有所思地打量,而是單單的注視。
「說了那麼多,夏侯將軍究竟是要降蜀呢,還是要勸我降魏?」
他如此說,但我已經沒方才那樣的驚慌,眼前這人像是要守護國家般的在話中句句帶刺,可刺傷的人即非無他?
「我如今和你已經是同一個歸屬之人。」我忍耐不住自己這樣的口吻,雖然知道姜維聽著這話,可我一點都不想隱瞞。「但人怎麼能忘記故鄉呢?」
我看著他,我知道他明白我想的,姜維,你自己又何曾忘懷過故鄉?我自信地如此想,可最後我只見他稍做深思的模樣。
這樣挑戰性的話語正刺著他的神經吧。
你也是凡人,怎麼可能能做到如此?
「天水嗎……」
他喃喃地說,認真思考的表情看起來不像在訴說謊言。
但看到他那認真的神色,方才還在我心裡的那些自信瞬間消失無蹤。
「都過那麼多年,早就忘了吶。」
我終於發現,他是和我一樣的人。
一樣這些經過,一樣這些辛酸。
並非他無情,只是過得夠久了,時間慢長得令人忘卻一切。
久了,我便也和他這般模樣相同,我瞧人的目光也逐漸有防心,若不是如此,為何方才姜維一進屋我便查覺他的不安?
他瞧見的,是以前的自己,是那個還殷切思念故土的遊子。
而我,瞧見的是過了許久的我,羈旅託國。
「姜維。」
我並不想變得和他一樣,不是我不認同他,而是……
我想親眼瞧見他最初的模樣。
只有如此,我才能確保自己這身,到最後那刻都能保全善終。
「我認為你可以完全相信我。」我說,語氣卻是藏不住的不可靠,我努力的壓下這份動搖。「沒那麼困難的。」
姜維笑了,不只他,這話就連親口說出這些話的當事者也深感困窘,我內心底為如此大言不慚的舉動而感到汗顏。
連自己都不相信了。
瞧他是在嘲笑我身為降將卻如此天真吧,可這份笑聲中,就只是單純的不可置信和揶揄嗎?
姜維笑得開懷。
「夏侯將軍說這話可真是……」但我清楚,就連這樣的笑容在他之中也是假裝的,偽裝豪爽,偽裝毫不在乎。「不說了,不說了……」
他朝我一笑,是吧,不說了。
眼前的杯又被他斟滿,勸酒似的推杯至我面前,雖然不願意繼續深想,但想必將我灌醉後進而探查才是他真正接受的使命吧?
究竟,那些隻字片語是不可能如此容易獲得信任,即便那是我肺腑之言。
「那也別再喝,都醉了。」我說。
都醉了?我見他用幾乎細語的呢喃,不打算得到回覆的反問我。
嘴邊隱約的苦笑,硬是扯起的莞爾如此勉強,在這刻我彷彿看到他的真心,或許他也沒力氣再朝我假裝罷。
那一句話,刺如嘲諷。
「醉了才好。」
他仰頭,又是一次的杯底朝空。
酒中醉,夢中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