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梧桐雪】
在成都的第一棵桃花盛開殊麗花盞時,當第一抹春意吹拂到深居內陸的蜀地之時,當朝丞相諸葛亮再次領兵北伐,動軍益州近半數軍士。
出軍已屆半載,自春暖花開的春季遞嬗成楓染霜積的秋天,入夜偶一陣清風拂過,仍不禁會打起一陣哆嗦。
男子持槍策馬向前,他一身翠綠如深春垂柳,尾隨在他後面的將士亦是身著冑甲,無不是面色凝重,各個手持冰冷槍械。
兀地一陣蕭瑟西風吹過,讓他及腰緊束的深棕隨風亂舞,那風隱含著不只是秋暮的淒然,卻似被花神揉進了一抹馥郁。
忽地,遠方一首哀惋悽絕的長歌自遠方傳來,悠遠流轉,似是鳳啼鶯鳴般空靈。忽地一轉,逐而疾轉,似是冰夷御天般沖天破雲,卻在最後一段時而漸沉,似是一座冰凌化成一汪春水。
在曲畢後,更為奇異的事接連發生,現時雖已進入秋暮,但此地居於蜀魏接攘之地,罕見天降甘霖,現時卻下起一場鵝毛大雪。
天地皆被這場亂雪染的皆素白,霜雪不霽,仿若八荒皆無物,只殘這霰霜飛舞,山河霜白。
就連先前北伐嚴冬也未曾下過這般漫天大雪,何況是乾旱已久的涼州?
男子幽深的瞳孔內亦是亂雪霏霏,伸出手,一片雪白冰稜落入他掌心,他啓唇,似是呢喃了一句囈語。
這是他居於天水,年年皆可見的秋景,就如現時一派似如白露蔽天、靄靄霜華濃的景象。
卻止於他二十七歲的那年,他歸降於蜀,褪去那身蔚藍如天的衣鎧,而再次在他身上著根的是一身茵綠。
猶如在天水低垂的柳樹,風掠即舞。
歛手,他轉過身子向後面的部從緩緩說道,字字鏗鏘,「我先行在前方探路,以免遭敵埋伏。」
語方畢,他便策馬而走,只殘一陣噠噠馬提升以及留下的一抹身影。
越向前進,身旁的情景就愈荒涼,望盡的只是那廣袤的大地以及那場落雪似英。
約莫行走了一刻鐘,行至一村落,書寫村名的木牌早已腐蝕,看不清字跡,卻能認得是行雲流水般卻不失豪健的字體。他輕扯韁繩,示意讓馬兒止住腳步,然後自己自馬上一躍而下,將韁繩繫在一株枯黃的垂柳上,自己將那座村落走去。
來往的行人在和擦肩而過,雖然現時正下著茫茫大雪,卻無人著禦寒的衣物,身旁的孩童仍是嬉鬧遊玩,年逾古稀的老丈人在古樹下娓娓道來自己的年少輕狂,年輕的少女用枯黃的柳條挑折草鳥送給自己的心上人……任誰也無法看出現在是個三國分立,亂世烽火流亡的時代。
倘若自己沒離開家鄉,遁入秋暮的天水也是如此吧……
小時候,他總是會坐在門檻上望著翩若飛蝶、淨似雪花的梧桐花瓣在風中旋舞,彼時的天水猶如下起一場勝雪。
當白色的花瓣飛墜到他的掌心時,他總是緊緊握緊雙手,深怕花瓣會如鳥兒般從他手中逃離,飛向他從未去過的遠方大地。
即便光陰荏苒,卻絲毫沒有任何改變的,他的家鄉。
倘若當年歸降有憾的話,也只有對於天水的依眷與不捨,因為這裡有他的母親,自小就照顧他的鄰居,還有即便父親過世仍然很照顧他和母親這一對孤兒寡母的親戚……
如此熟悉的感覺。
是即便歸降多年後,魂縈夢牽般,希冀能在夢中回去的那個家鄉。
家鄉。
卻早已是再也不能回去的地方。
有種哭泣的感覺自他心內油然而生,在他步入村子的那一刻,懷念猶如一株秧苗在他心中種下,每踏一步,便又生長一分,然後越長越大,越長越狂,現今已經長成一棵氣味撲鼻的花樹,卻緊緊攫住他的心。
「大哥哥、大哥哥。」映入眼簾的是一名年約始齔的男孩,容貌白淨精巧,是個粉妝玉琢的孩子,「你為什麼哭了?」
他本以為是冰雪落在他的面頰上,原來是自己瞳眸落下的融霜,被男孩提醒才訝然驚覺。
「沒什麼,只是我……想念家鄉罷了。」冰冷的指尖輕拭眼淚,他彎下身來對男孩說話。
「唔……大哥哥你的家鄉也和這兒一樣美嗎?」男孩頑皮地向他的冰涼的鎧甲摸了摸,搖頭晃腦的模樣煞是可愛。
「對,一到秋暮就會像這樣,就像在畫中出現的場景。」他莞爾一笑。
男孩呆愣地望著他的笑容,不久,亦是回他一抹笑靨,暖若冬日朝陽,「大哥哥,我們這裡有取一截梧桐枝葉許願的傳說,只要心誠則靈的話,花神就會實現你的願望哦!」他拿出方才緊緊抱在懷中的物什,原來是一整束的梧桐花,那花盞雪白似霜華,卻隱含淡淡芬芳。
男孩抽出其中一條盛開地最為殊妍的其中一朵遞給他。
「所以我每年都會陪著娘親去剪一截梧桐樹,希望在花神娘娘可以保佑我和娘親平平安安。」
男子的眼瞳逐漸睜大,以前小時候在天水時,他也回去剪一截梧桐花埋在土中,向花神祭祀,企求享萬千香客祈禱,那高高在上的大神可以實現他微小的心願。
只希望,他和母親可以平安無恙,不受現今如雨後春筍的兵戈戰事驟起騷擾,安樂一生,是他唯一的心願。
以前在天水總是有跟他同歲相當的孩童嘲笑他這荒唐的行為,什麼心誠則靈,都是大人編給小孩聽的胡話。但每年的秋暮,他都會樂此不疲地去剪枝、許諾、落土,有時甚至為了怕心意無法讓上天神祇感動,在微寒的秋日裡在外跪求一個時辰也不是沒發生過。
而現在又是……
他訝然的看向面前的男孩,眉峰如墨,瞳中似是綴上點點寒星,和現在的他如出一轍,卻多了幾分稚氣。
當他的指尖攀向枝葉上,男孩似是想到什麼,「哎呀!我在這裡逗留太久了,娘會擔心我的。」語罷便拔腿而走。
他沒走幾步,又轉頭看向他,「大哥哥!你的心願一定會實現的。」
他的身影逐漸隱沒在這漫天猶如天降凝霜的梧桐花雨中,只留緊握掌中枝枒的男子。
忽地,狂風驟起,片片花瓣遮蔽了他的視線,眼前的暮景轉為一幢小屋。
那幢小屋雖不是雕欄玉砌般地奢華無度,卻也古樸,且含著滿滿的溫暖。
方才跟他話別的男孩正在屋外的一樹枯木下掌心雙併,口中呢喃著話語,而站在他身旁的女子在他身旁歌唱,音調雖合著絲絲淒然卻若春水般柔細悠長。
有馮有翼,有孝有德,以引以翼。豈弟君子,四方為則。
顒顒昂昂,如圭如璋,令聞令望。豈弟君子,四方為綱。
果然是如此啊……
以前母親也經常唱頌《詩經》中的《卷阿》的詩句,《卷阿》的主要是敘述禮讚昔日周王禮賢下士之句,雖不如《關雎》的「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」般纏綿悱惻,卻字字鏗鏘植入人心。
而能唱的如此,亦只有他母親一人。
鳳凰鳴矣,于彼高岡。梧桐生矣,於彼朝陽。菶菶萋萋,雍雍喈喈。
君子之車,既庶且多。君子之馬,既閑且馳。矢詩不多,維以遂歌。
在他欲向走向前之際,面前的圖景猶如褪盡華彩一般逐而黯淡,最後只剩一片空茫。
當他再次睜開眼時,在眼前的亦是一場秋日白雪,一場梧桐亂雪。
一片花瓣落在他的指尖上,卻傳來冰沁的感覺,猶如是真正的玲瓏勝雪。
也許,是這場雪引領到他最為思念的記憶,生而這場幻夢浮世。
那麼……
那麼……
他緊緊握住花瓣,再次許下心願,能夠長安一生的心願。
就如多年前的自己一般。
他遙望這場雪,白瓣如煙,似是有點點光華透進去,宛若晶瑩剔透的琉璃。
而天水的梧桐花,早已盛放無暇。